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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销式团建已成旧闻,但仍不断有新的参与者被迫加入其中,继续忍受人格被贬低的痛苦。由于缺少行业规范,体验式培训从荣光环绕的顶点跌至为人诟病的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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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雅峰
18张脸贴地,18双手绷直。
18位身着黑色队服的员工,平趴在一个酒店会议厅的舞台上,以朝拜的姿态,指向给团队面貌打分的评委席——培训导师的座位。
评委打出的高分,就像一个黑洞,把8支由员工组成的队伍吸入了无限的排演和竞争中。似乎被分配了“战狼”“电狼”“野狼”的队名之后,人的狼性就能被激发出来。不爱锻炼的销售人员,在没有安全防护的情况下,叠起了四层罗汉;平时慢声细语的女孩,一边踢正步一边嘶吼出“大家好”,以争团队荣耀;为表达对企业的感恩之心,一支队伍索性集体下跪。
会议厅的大门,早晨8点前就被勤勉练习的队员推开,直到凌晨1点才恋恋不舍地关上。耗尽精力地排练,只是为了其中一支队伍能展示最奇特的姿态、最整齐的步伐、最洪亮的口号。
公司组织的这次团建,让李扬也成为了奇观的表演者。之前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把“伏首投地”当作风采来展示。
李扬是某民营灯具公司的销售,刷抖音看到别人团队展示的视频时,他总是对那些浮夸的动作嗤之以鼻。没想到,如今的视频中人,竟是自己。
2023年8月一个平常的周末,江苏常州,在人事部门的扣薪威胁中,李扬和其他两百多位同事一起,愤愤不平地坐上了团建的大巴。在团建的酒店,他们昼夜不分地倾情投入所有活动,丝毫不惧留下嘶哑的嗓子、跌伤的肢体、感冒的状态,仿佛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心甘情愿的。被迫“加班”的怒气和自费100元的团建费,似乎只是“灵魂升华”过程中需要克服的小小关卡。
培训活动的升华,在于让员工学会“感恩”,这是公司老板的诉求。李扬回忆,这次团建的确有时会触及一些员工柔软的内心。听着培训导师的渲染,一位背井离乡的员工噙着泪水顿悟:要把企业当成自己的“家”;老板背着两个员工,气喘吁吁地绕会场跑步,以模拟“创业之艰辛”,李扬看了也会动恻隐之心。
不过,理智提醒他,这些煽情之处,更像是萦绕在畸形逻辑上的迷雾:“导师说,老板背着员工跑,就好像他创业时为了员工负重前行。我怎么觉得是反过来呢,明明是员工托举着老板负重前行。导师只是想让我们产生愧疚心理、好好干活罢了。”
李扬确实有愧疚之心,但这与公司的恩情无关,而更多与自己的违心之举有关。他忏悔,自己不明白这些游戏的价值,却成为维系其运行的部件;知道导师的“谎言”,却接受其每一个指令。
从上一家公司离职后,这是李扬到此公司的第一年,还没站稳脚跟。他不敢站出来反驳什么,“当不了那种敢为天下先的人。”眼看着一批“00后”同事在体验了第一天集训后就趁夜色溜走,李扬的脚还是钉在原地。
留下的人,和李扬一样,把“乖巧”进行到底。
以“团队协作”为训练目的的“生死电网”:近三百人依次穿越同一张网洞,有人触网,一切清零重来。整个过程持续了4个多小时,监督者一次次打断,队员们麻木地重复着令人崩溃的动作。旨在教人自我反省的冥想:当大家在舒缓的音乐中静思时,十几位培训助理猛然从黑暗中冲出来,对员工破口大骂。
对于团建的发起者老板,李扬无太多怨言。他最反感的是发布命令和设计课程的培训导师“郭施兄”——一位四十多岁男性,教育背景和资质证书不明,自称“大师”。“他喜欢对我们问封闭式问题,口头禅是‘听懂掌声’,就像搞传销的。”
郭施兄在一群“助教”的跪姿簇拥中昂首出场,在讲台上,他强调只要服从,不要争执,他有权淘汰任何一个人。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员工,在接受游戏惩罚(做上百个俯卧撑)时累倒在地,郭导师大声呵斥那些上前帮忙的人,督促受罚者单独完成。
郭导师,只是这个封闭会场的其中一个符号。与他一同压抑着参与者自由行动的,还有悬挂于四壁的条幅:“爱他就是严格要求他”“没有你我,只有我们”“你不提供结果,老板承担后果”;还有为前三甲设立奖金的游戏机制、两百多件统一的黑色T恤、一声高过一声的队列呐喊。李扬解释,“虽然觉得荒诞,但在那个环境下,大家都这么做了,你也只有跟着做。”
2:体验式培训的落寞
无论体验感好坏,“团建”都是当今多数打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职场枷锁。
像李扬一样凭着理性在团建中经受某些魔幻操作,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源源不断的公司,把员工送上了打鸡血、侮辱人格的团建之旅。网络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诸如“互扇耳光式团建”“为领导磕头式团建”“残酷求生式团建”的热搜。曾令人咋舌的新闻,如今已让人习以为常。它们似乎构成了我国职场文化的一个部分,程度极端,状态稳定。
“现在的团建并不是培训”,“团建偏向娱乐甚至被妖魔化了”,“劣币驱逐良币”,这是体验式培训机构人众人华南区总经理夏虓对当今团建市场的评价。比起“团建”,行业中人更喜欢用“体验式培训”来称呼这些旨在挑战自我、熔炼团队、提高绩效的企业团队训练。夏虓说“团队建设”最初只是体验式培训中的一门课程名称,因为它设计难度低、目标宽泛、需求量大,逐渐成为同行最爱推广的类型。其中的游戏、活动又是最容易被模仿的,因而“团建”也变成了企业团队各类活动的代名词。
市场上,充斥着各色各样的体验式培训师。有的,像“郭导师”一样专司企业课程,擅长用鸡汤故事和游戏命令,把自己塑造成权威;有的,从军训教官转行,在户外项目中继续享受着这份工作特有的控场感;更多的,则在轻松的团建旅行中充当“导游”的角色,他们很少作出引导总结,在员工心中面目模糊。
在国内,目前没有统一的、官方的体验式培训师入行专业资格证书。培训机构设置培训师的准入门槛,都是各自为政。夏虓介绍,或许我们会看到许多“团建联盟”,它们推出了一些培训师考核标准,但那都属于“民间认证”。人众人的培训师在正式上岗前会经历半年的培训师课程学习和半年的内部考核。陕西的胡老师凭借之前做军训教官的经历以及在网上自学拓展培训知识,到熟人的公司直接就可以上岗。
对于培训师资质的参差不齐,上海众基拓展的总经理林伟感到惆怅不已。“某些同行,把体验式培训扭曲为军训、魔鬼训练。不是这样的。它应该是比较温和的。”他更痛惜的,是体验式培训黄金时代的落寞。
28年前,当体验式培训从欧美经香港传入中国内地时,并不像今天这样臭名昭著。彼时,它是一个小众、专业、消费层级高、易收获客户认可的行业。
要为体验式培训找一个真正意义的词源,那就是Outward Bound,“户外拓展”“外展训练”都曾是它的译名。在海外,它的身份不是一项面向企业的服务,而是一种教育模式。其前身,是由德国犹太裔教育家库尔特·汉恩(Kurt Hahn)二战时期在威尔士创办的同名海员学校。汉恩相信,为期一个月的野外生存训练,能让学员通过“亲身体验”突破自我、磨练意志,形成紧密的团队联结。
国内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是人众人。1995年,人众人把Outward Bound引入中国,将它做成企业培训业务,在中国推广开来,并为之注册了“拓展训练”的商标。
行内人把21世纪初体验式培训行业最繁荣的那十年,唤作“拓展训练时代”。2004年,林伟刚入行时,体验式培训师是一个带有光环的职业。和林伟一同来参加第一轮面试的,大多是硕士以上学历,其中不乏博士,甚至有寒暑假做兼职的大学教师。教育学、心理学背景的本科生也有机会入选,不过最好有三年以上工作经历。 经过第一轮精挑细选后,剩下的12位候选人要到基地接受一个月的培训课程。一边上课,一边被淘汰。最后,只剩5人走上正式岗位。
吸引林伟入行的,是这份职业带来的高薪和尊严。2004年,一般白领的月薪在5000元左右,而一位上海的培训师每月上15次课,能拿到2万多元的工资。一次课程持续1-2天,一位培训师负责带十多位学员。无论是普通的员工,还是身价不菲的企业家,都将培训师尊称为“老师”——不是通过说教,而是通过引导和鼓励,让学员超越之前无法达到的极限。
在高空断桥这个经典项目中,学员需要爬上8米高的架子,走上一块中断的窄木板,从一头跳到另一头。当然,是在佩戴防坠器的情况下。每当学员因恐高在起跳点颤抖时,林伟就在桥边说安抚性的话,教他们深呼吸、降低身姿,告诉他们“可以做到”。复盘环节,林伟会总结学员的表现,解释游戏背后的心理学机制,“突破情景压力和预期压力,人就能走出舒适圈,获得成长。”
学员们和培训师分开时都依依不舍,他们甚至欢呼着,把培训师高高抛起。林伟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得人们如此大的认可,这是其他职业不可比拟的。”
如今,林伟再也不能从学员的眼中看到从前的崇敬和仰慕,“他们不再称培训师为老师,转叫‘教练’。但是,这并不是一个训练人技巧的职位。”
据看准网统计,目前上海体验式培训师的平均工资在1.3万元左右。林伟告诉《南方人物周刊》,最初那批高素质的培训师,现在大多转行做企业内训(一种对症下药、偏重理论讲解的企业咨询)。随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林伟的热情,一种“看到周围同行都很优秀,从他们身上可以学习很多”的热情。他不理解,为什么健身教练也能当培训师,“体能不是重点,通过体验提升头脑的认识,才是目的。”
体验式培训的投资门槛低、收入高、市场需求大,各类活动课程也都很容易复制。“高端行业”的下沉,导致这个行业吸纳了众多逐利者,但内部缺乏规范制约。
客户青睐有趣的活动,不关心其背后的“培训价值”。与之适应,需要精心设计提纲、注重教育内涵的拓展训练课程,业务比重在减少;简单的娱乐类团建(例如单纯的游戏、趣味运动、主题活动),比重在增加。娱乐类团建在人众人的业务中占50%,在众基占比高达70%。
林伟指出,现在的团建,就像让参与者单纯地看电影。观看时,他们情绪波动很大;走出影院后,黑暗中发生的事对以后的生活毫无影响。“其实,影后的分享环节才是最有价值的,之前的培训就是要引导学员说出这些‘观影体验’。”
“现在的团建并不是培训”,“团建偏向娱乐甚至被妖魔化了”,“劣币驱逐良币”,这是体验式培训机构人众人华南区总经理夏虓对当今团建市场的评价 。
3:团建并没有那么重要六年前从美国回国的康莹,在刚接触团建的时候,充满了孩子般的探索欲。
1999年大学毕业后,康莹一直在美国工作。2017年回国,先后在国内两家医药公司做总监。近年,她才解锁团建这种国内特有的员工集体活动,“觉得挺新鲜、挺好玩,就还比较投入。”
至今,康莹仍感激两年前那场沙漠徒步团建给她带来的精神财富。
一天,15公里,敦煌戈壁。对于平时不怎么锻炼的康莹而言,这是天文数字。得知团建内容后,她几乎产生辞职念头。彼时,她被服务商拉入了一个微信群,此群专为之后的徒步做准备工作。培训师要求群内员工打卡,从每天跑步一公里开始。里程数逐渐增加,直到每天8公里。同事们一起打卡,相互鼓励。康莹咬牙坚持下来了。
这项活动,甚至让她养成了运动习惯。“很难想象,没有这个群,我单独一人能否跑8公里。之后,我成功减肥20斤,整个人都逆生长了。好像真的培养了一些坚毅的品质。”
沙漠的长途跋涉,耗尽了康莹靠跑步练就的体力,也让她体验到了情谊。
徒步活动早晨7点出发,计划沿“玄奘西行”路线8小时走完15公里。只过了3小时,康莹就迈不动腿了。人生46年,她第一次感受到体力透支的绝望。仰头望着巨大的沙坡,她停在原地发呆。身旁突然传来一位同事的声音:“你不要想太多,左脚踏在这个沙窝,右脚踏在那一个,一步步爬上去。”其余同事也不急着赶路,停下来告诉她爬坡的窍门。培训师一边递水,一边鼓励她。坡,终于翻过去了。艰苦环境下结成的互助情谊,也持续到今天。
“事后我在想,工作中也是这样。我作为上级,需要团队的下属克服困难的时候,就不该威胁说:要是做不成提着脑袋来见我。应该站在他们的点位,多给出具体指导。哪怕只是‘先迈左脚后迈右脚’这么简单。”康莹总结道。
在个人层面,康莹把她参加的团建都看作是“对灵魂的洗涤”。但是,她坚信,团建不可能拉近员工和企业的关系。诸如“加强员工对企业的归属感”“加深对企业文化的认同”之类的效果,在康莹看来,都是团建广告营造的幻觉。
如果说,沙漠团建在康莹心中帮公司积攒了些许好感,那么这点好感在之后怠惰的工作环境和职场派系斗争中已消磨殆尽。康莹认为,CEO的行事风格才是实质上影响一个公司的企业文化最大的因素。CEO发现下属甩锅,却不出面制止,甩锅行为在公司就会不断发生。康莹在公司的直属上司是总经理,但她曾接到人事部的传话:集团CEO希望她成为自己的耳目——随时上报总经理的一切动向,包括私生活。
想到领导可能在四处埋眼线、搞权谋,公司却乐此不疲地组织团建,营造齐心协力的场面,康莹就对团建本身的意义产生了质疑。
同样在两年前,公司融资失败,进行大规模裁员,康莹失业了。爬过的高山,听过的演说,拼过的比赛,悟过的哲理,像一场梦,什么都没有留下。
康莹表示,现在期望通过团建获得在企业中的“归属感”,实在是过于勉强。假如她能在一家公司工作十年以上,自然会对它产生“家”的感觉。但这两年,她不知道企业会不会在哪天弃她而去。一场团建,无法化解这种危机感。康莹认为,如果员工表现出了对公司的情感依赖,那大概率是一场表演,为了“展示服从性”。
有时,团建不只是员工对上级的表演,也是企业对外界的表演。人众人的一位工作人员透露,许多客户在预定体验式培训服务时,更多是出于宣传的目的。精良的视频团队、多机位的拍摄、高档的设备、纯熟的剪辑,让团建活动被记录为大片,成为招新的广告。演员的实际感受并不重要,培训目的是否达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向外展示“这是一次振奋人心、成绩斐然的集体活动”。
佩戴面具,可能是一些人的生存法则。也有人在尝试摘下面具。2023年8月,湖南的一家公司因为担心集体出游会对一些员工造成不适,改为每人发3500元,自由处置;成都某公司的人事啵啵发现,当老板安排周末团建时,没人报名,于是发起全员投票,将活动定在周五下午。尚不知道,他们会失去什么,但他们好像找回了一丝之前被剥夺的畅快。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扬、胡老师、康莹、啵啵均为化名。)